电影《黄金时代》将萧红从文学领域推向公众领域,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女作家再度成为大众消费的对象。萧红一生只有短短三十一年,她与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和骆宾基的情感关系,成为消费者把握萧红人生的重要凭据。与张爱玲的凉薄形成对比的是萧红的热情,从登上文学舞台到告别人生舞台,她始终在爱情的闪电中,爱照亮了她,也灼伤了她,爱给她提供了创作驱动力,也耗竭了她的生命力。爱情对于理解萧红是重要的,但是,决不能仅仅以此来简化萧红,她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等作品中有比男女私情更广大、更深长的爱,还有亘古的追问: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这是面对宇宙的发问。
萧红的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和创造一个情深意长的世界。如何尽可能以一个作家、现代知识女性而不仅仅是被看的才女来理解萧红,这是消费时代非常严肃的课题。
叶君教授的新作《萧红和生命中的他们》是在他的萧红传的基础上的再研究。叶君秉持了“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传统,在考据方面下了极大的功夫,对萧红的传记资料以及旁及的书信、日记等信息进行了全面而精细的爬梳,对每个有代表性的传记进行了恰如其分的点评,厘清了萧红生命中一些重要的、纠缠不清的问题。
《萧红和生命中的他们》并不囿于萧红的情史,而是全面描绘她的一生,尤其可贵的是叶君没有将自己的观点安放在萧红的头上。专著根据重要性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萧红与家族》,叶君简要地订正了她的家族史;对萧红的生日众说纷纭的说法的来龙去脉进行了分辩,最后依然得出无法确证的答案。并对萧红拥有痛苦童年一说进行了反驳,传记始终注重的是论从史出,而不是任后世作者胡乱猜测和随意想象。
第二部分《萧红与萧军》中,关于二萧的爱情,读者往往有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他们的结合恰好沿袭了英雄救美的叙事传统;他们在上海比翼齐飞又使我们看到爱情转化为文学生产力的美好景象,所以,时光已经将太多的溢美赞誉凝结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中。叶君注意到萧军对萧红的柔情既源于对萧红文艺才华的激赏,也源于萧红对绝境中人生意义的庄严发问,同时也不回避萧军的自私和情欲,虽是出于爱慕,萧军却不管萧红有孕在身而与她发生了疯狂的身体关系。叶君由此联系到《生死场》中对于“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描绘,萧红将金枝等女性怀孕讲述为“病”,可见这背后隐含着对于性交后果的恐惧和切身的感受。萧军,我们往往因为他在自顾不暇的危难中挺身救美就情不自禁地将其英雄化,殊不知实际上他同时将灾难和痛苦带给萧红。在上海期间,他与旧恋人的感情死灰复燃,导致萧红不得不东渡日本疗伤;而在萧红东游期间,他又与朋友的妻子有染并导致对方怀孕,还曾对萧红的身体施暴,实质上他一直不曾将萧红当成一位现代女性来真诚相待,甚至到老都无法正视萧红的文学光芒,试图在口述资料中掩盖真相。这对萧红是何等的伤害?
第三部分是《萧红与鲁迅》,叶君辨析了以往余杰对二人关系的不利猜想,还有牛汉的口述等史料导致二人暧昧关系在文学界广为流传。为此,叶君翻阅了此段时间鲁迅的全部日记,对二萧与鲁迅家庭的来往进行了统计,并以鲁迅与萧军的通信、许广平对萧红的怀念等资料证实鲁迅与萧红之间完全是一种志气投合的文友关系,并批评了当今消费社会太过任意的想象方式。而导致这种于萧红和鲁迅不利联想的源头却是萧军,因为萧军自己对于两性关系相当随意和混乱,因而他的揣测不可信,而他对萧红写作才能的嫉妒又使他可能下意识地从道德上歪曲萧红的形象。这部分充分展示了叶君对于萧红人生和作品的理解力,甚至我们也可由此想到一种写传记的方法,在史料的基础上以作品为辅,以得出更加合情合理的阐释。
第四部分《萧红与端木蕻良》有意为既定的端木形象纠偏。在男权主义的文化中,“朋友妻,不可欺”的观念深入人心,作为第三者,端木蕻良处于天然不利的道德位置上。更加置端木于不义的是香港沦陷期间,萧红病重住院期间,端木消失了一段时间,将萧红托付给了东北青年作家骆宾基。萧红由于误诊动手术而告别人间,留下永久的遗憾。基于此,长期以来我们对端木怀有偏见。而根据叶君的考证,端木其实跟萧红气质、趣味上更为合拍,而且在他们最初的恋爱关系中,没结过婚的端木处在相对被动的位置上。端木是因为爱而大胆地跟怀着萧军孩子的萧红举行婚礼的,这足以证明端木的感情。他比萧军更为体恤萧红的身体,不在新婚之夜与怀孕的萧红同房。应该说,端木是非常怜爱萧红的。而且端木蕻良举证他们共同生活期间巨大的创作量,这也不能完全不考虑,甚至可以说,没有端木蕻良挺身而出,给萧红婚姻的名实和从战区撤退,很难说《呼兰河传》这个萧红的代表作是否能够来到世间。萧红的病故是个意外,是战争的时代和医疗技术的落后共同造成的,并不能归罪于端木。比起萧军,端木的自私带来的伤害要小得多。
对于骆宾基的《萧红小传》这本最原始的传记资料,叶君也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疑问,毕竟与传主有情感纠葛的男作家有在写作中难免有美化自己的隐蔽冲动。这一点,叶君对萧军、端木和骆宾基作了同样的考量,善意地为他们拂去历史的尘埃,使一切显得更加符合人情人性,符合历史的实情。
叶君的写作在如何想象女性、如何为女作家作传上具有范式意义。我相信随后的萧红作品的解读和研究也会被推进到一个更新更高的水准。萧红的文学成就将会得到更加清晰的评估,萧红的文学遗产必将与张爱玲一样被后世更多的作家们继承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