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深深害怕自己“不像女人”的场合，是否是一个支持女性的好环境呢?“不要做剩女”、“女汉子很悲惨”、“要保有女性特质”——很像女德班的课程内容不是吗?可是，这些声音，出现在一个全球、女性、创业者、高峰的论坛，是不是有点儿让人大跌眼镜?
模仿戴尔，阿里开始召开支持女性创业者的大会。虽然目前并没有看到如戴尔那样出台关于女性创业环境的各种国别报告，但相比起一些靠女人吃饭，却一再羞辱女人不道歉的互联网企业，譬如打出“干你想干的”的歧视性广告的美团网，马云和阿里巴巴对女人算是友善很多。
不过，前一阵子开的世界互联网大会，以男性为主的IT领袖们的议程中，从来听不到“家庭与工作平衡”、“剩女”、“女汉子”之类的关键词，却在这女性创业者大会一再被提及——并且更多地是主持人和讲者发起议论，而不是听众自发需求。譬如，先是赵薇发表了让人诧异的“不做女汉子论”：“我倒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因为做的事情越来越重，或者是你身上的责任越来越大，你就抛弃你的女性魅力或者是抛弃女性特征，因为那样也挺可悲的，就是把一个女性生生逼成了女汉子。” 然后，马云进行了更加玄学式的阐发：“阴阳平衡”，然后，他说出更让人愕然的话：“我反对女权主义”。
女性创业者大会上，马云发表的演讲一开始算是够幽默，懂得营造亲和的气氛和自黑娱人。作为主办方，马云承认女性的领导力，职场的重要性，标榜自家企业性别比例比较合理;他一再强调，“没有女性就没有阿里巴巴”，女性作为消费者也是经济发展做贡献;他还鼓励女性拥抱互联网带来的机会，尤其是这些机会所暗示的旧的权力秩序可能崩解。总之，我认为即便是企业公关，创业者大会的主调，和马云相当一部分发言，可以说是“妇女之友”，得分还比较高——如果演讲就在这里结束的话。
催婚者马云
和所有的妇女之友一样，马云可不是为了向妇女学习而来，通常，他们是为了教育妇女。他以两位登上政权顶峰的女性——武则天和慈禧太后为例，去掉了污名化的历史解读，可以说用积极的女性领导力的角度，去理解她们的人生和政绩。不过——他对这两位女伟人的盖棺定论，最后以鸡汤式语言结束：“任何一个女性，如果她懂得和男人相处，欣赏、尊重、用好，是非常了不起的。”
话题在这里急转直下，之前对女性领袖的赞扬，对女性作为经济生力军的恭维，顷刻土崩瓦解。一言以蔽之，女性是否了不起，取决于对男人有没有用，或者对男人好不好。然后，马云积极地应和了赵薇的“女汉子恐惧”，认为“可悲”，谆谆善诱地跟大家讲婚姻家庭经营、工作事业平衡。拜托，这是创业大会，如果是一群大男人，你真的会讲“婚姻也是一次创业”吗?你真的理解对于这群女人，创业是什么吗?
马云没有意识到，他褒扬的女性领导者，跟同时代千万“与男人处理好了关系”的女性最大的不同，是她们跨越了性别的樊篱，企图去做那个时代禁止女人从事的工作，事实上，她们就是在马氏鸡汤中被炖得稀烂的“可悲”的“女汉子”。
这种前后矛盾，让马云的演讲和答问，变得越来越混乱。譬如，他回答女性能不能做一把手这问题的时候，说“你把自己当一把手就是一把手”，仍然是鼓励女性承担领导责任;他甚至承认女性之所以很少成为领导者，是因为“我们只是没有给女性足够的机会”。你刚会心一笑，他又开了腔：对于那些跟男人一样强势的女性领导者，他表示“怕怕”。
既然对女性做领导态度这么纠结，对于支持女性的公司政策自然就毫无心得。谈到公司管理层性别配额的问题(这在欧盟可是一个高度争议、但看起来势在必行的议题)，马云心无芥蒂地说，“你刻意地做一些事情，反而体现出对女性的不尊重”。拒绝思考支持女性领导力的制度与公司政策，于是他把阿里女性高管的高比例，仅仅总结为自己对她们的“真心”——只有鸡汤，没有干货。
“女性特质论”
马云的演说里，贯穿着一个明确的逻辑：阴阳。女人是阴，男人是阳，他们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相应的特点绝对不能混淆，因此，男性与理性、肌肉力量、刚强、知识、逻辑、智商联系在一起，女人相关的词，是直觉、感性、情商、关爱……这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性别偏见，如果说赵薇的那种“女性特质论”也许表达的只是紧张工作之余对独特个人生活和情感的向往，马云这个“阴阳平衡论”事实上在说：女人不可以越雷池一步，“像男性”那样生活——或者，“不像女人”那样去生活。
除了主持人认为女性“更善于服务他人”，马云也对女性的“特质”和“优势”进行了源源不断的阐发：女性比男性忠诚，更有持久力和抗击打，忍耐性更强……女性要比男性考虑别人更多。他甚至用一种神秘化的方式描述女性的能力，譬如女性的决策能力是“本能”跟男性的知识和理性不一样。他还要说，“女性是情商最珍贵的来源”、“情商代表母亲，智商代表父亲”。虽然稀里糊涂，可意思很明显：女人值得尊重，是因为她们有“女人的好处”。
听起来都是好话，不是吗?性别歧视在这个世界顽强而日常的存续，正是在于它有柔性的一面。对女人的歧视，可不能只是赤裸裸的暴力欺压和言语贬低，要让人类的一半儿，觉得自己的境遇是天经地义的，那么这歧视就必须以满满的温存和善意来呈现。被归纳的女性员工的所谓忠诚、隐忍、迁就别人和照顾人的特质，实在很难说是女性追求事业成就的关键所在，而只是妇女们在一个不平等的环境中，采取的人际策略而已。这样的论断抹杀掉了职场女性真实的经验，而要求女性坚持这样的“女性特质”，其实是要求其安于次等性别的位置。
对“女性特质”的赞美，其实是一种男性控制女性的把戏。不言自明的，一个女人像不像女人，她们自己没有发言权，全由男人决定。你如果符合特定的真善美女性标准，那么你可以在一个次等性别中获得较高的位阶。这个“特质”给女人圈出的一个相互竞争的牢笼，让她们忘记牢笼之外，是更大的天空。
女性特质、马式“阴阳平衡论”，就是鸡汤版的性别歧视。
一方面，从日常生活中认识到了女性的力量不能小觑，惊慕于被压制的第二性一旦获得机会，就会有亮眼成绩，无法舍弃女性带来的商业价值;但是内心对女性的崛起，又深深恐惧，事实上并不愿意与之平起平坐。担心女人不像女人，其实是一种心理投射，关键是担心自己会因此而不像男人——被女性超越，失去身为男性的性别红利，失去相应的“不会服务别人”、“不会为别人考虑”的男性特权。
反女权和支持女权的对台戏
“我反对女权主义，我更反对男权主义。”马云终于说出来了!显然是五行缺知识、缺理论。如果你要理解女人的处境，分析她们的优劣势，了解是什么在阻碍她们福祉的实现，你不懂女权主义怎么行?你连女权主义是什么都不懂，还说自己反对女权主义。这就导致，你的演讲的一部分，在反对另一部分;你作为论坛的发言者之一，在反对其他的发言者。
论坛的执行者请来了不少嘉宾，他们的发言都基于女权主义的立场。譬如促进性别平等和妇女赋权的联合国妇女署的执行主任Phumzile Mlambo-Ngcuka，英国大使吴百纳，以及高盛亚太区董事长马克•史华兹。与马云同属于男性的史华兹表示：“我们高盛认为女性其实可以在家庭之外，在社区，在整个社会，做更多的努力，能够让我们整个人类的生活水平获得更为巨大的提升。所以我们相信女性有这样的能力，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女性能够获得这样的力量。”Phumzile Mlambo-Ngcuka则说，正是对于女性的种种偏见阻碍了女性获得平等机会。吴百纳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她还分享了英国让男性和女性外交官都能够让工作和家庭平衡的一些具体做法。
女权主义确实是反对男权，但女权之权，并不是希望自己取代男权之权——垄断、压制性的，你死我活的霸权;而是希望让每个人从性别制度中松绑，更平等地获得资源和机会。女权主义认为，女人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每一个女人都是女人，她们无需要达到任何外在的女性气质标准;每一个女人也都有权利不做女人——如果女人这个词背后，净是对她们的约束和剥削。
具体地说，如果基于女权的立场，怎么讨论马云论及的问题呢?其实，与马云同台的英国大使吴百纳，就对马云提出的议题，不动声色地给出了不同的意见。
当被问及“女性创业相对于男性的优势是什么”，吴给出的答案是“优势的多样性”。她说：“这绝对不是性别所能决定的，应该让这些人有各种各样的体验。……我们在座的所有的女性都带来了很多不同，对于每个董事会、对于每个公司来说都如此。”
对于一位自称“女性主义者”的男听众焦虑询问女性怎样在男女平等的时代“更加地展现出女性的优美”时，吴百纳用性别平等“不是一个零和的游戏”来安慰他，也间接商榷了一下马云“阴阳平衡的国家才是强大国家”的论点——她说，“其实我们正在帮助男性打造一个更加强大的社会，这不仅仅是女性还是男性统治的社会，而应该女性和男性在一起的时候，共同结束暴力，反对针对女性的歧视。我觉得男性不应该因为女性崛起了感觉到威胁……”
而对于剩女的问题，吴现身说法地表示“我就是你们说的那种‘剩女’”，“我觉得现在我们已经在21世纪，女性已经冲破了这些束缚，现在就可以渐渐看到婚姻在这个时代并不是成功的唯一定义”。
阿里女性能否免于骚扰和歧视
针对马云的演讲，我的一位性别专家朋友说，还是冯仑的态度更加诚实——后者在一次国际论坛上，坦诚地说，如何促进性别平等，作为男性商业领袖，他不懂，需要学习。
阿里一再强调女性员工比例高，女性高管比例高，这都是有意义的，但这并不够。我们需要问的是，如果从“阴阳平衡论”出发，把女性的存在作为男性主导的职场环境的补台，阿里的女高管和女员工，跟男性同侪能获得同样的晋升机会和薪酬吗?阿里没有任何性别平等制度设置的前提下，能保证女性员工免于骚扰和歧视的工作环境吗?
前一段时间，阿里招聘“程序员鼓励师”，他们的职位描述是这样的：“你可以是如苍老师般德艺双馨，胸怀天下，进可欺身压海棠，退可提臂迎蛟龙;你可以是如宋慧乔般大家闺秀，天生丽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素颜传说更让无数程序员追捧不已……”虽然引起社会反感之后，阿里撤除广告道歉，但是这职位描述的逻辑，倒是与马云谈到的“阴阳平衡”神似——利用女性对于异性恋男性的性吸引力这样“独特”的“女性气质”，来增加团队的士气，促进生产。这对于程序员和“鼓励师”，都缺乏尊重。对于明显被要求以色事人的“鼓励师”尤其如此，接受这种工作等于接受性骚扰。
女心向背，可以载舟，亦可覆舟。光有“真心”和鸡汤是不够的，马云需要系统地补课，学习女权主义，这有助于他作为一名商业精英，以及受惠于女性创业者和消费者社群的成功者，经营好自己与女性的合作关系，并给社会更正面的影响，履行好他的社会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