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刘震云日前在北京大学与一些学者进行了一场以“文学乡村的复活”为主题的对谈。本文根据其讲话整理。
我参加过不同的国家针对我作品的讨论会,发现角度都非常不一样。今天最鼓舞人心的一句话是李洱老师说的,他说我写的比略萨好一些。
在我看来,生活有两种洪流,你到底要写哪一种洪流。一是历史的洪流,很多批评家都谈到,发生在20世纪,最大的洪流是什么,就是中国这种翻天覆地的、暴动的、血腥的、荒蛮的东西,这种洪流确实出现过很多杰作,不仅是中国,也包括国外,像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以及福克纳的一些作品。
还有一个洪流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我们随时能见到的他内心的洪流。对于一个作者来讲哪个洪流更重要?肯定所有的人都会说第一种更重要。它带来的是什么,第一种洪流会给一个作者带来的利益,大量的认知以及全世界的认知会更快速一些。
在海外,一些中国作家会告诉西方人说,“我的作品在大陆是出版不了的”,西方人一听立马就热烈欢迎他们。第一种洪流特别好处理的是你站在一个反对的立场就足够了,主流的人说是好的,你就说是坏的就可以了。这样的世界观、方法论,这样的文学对生活的切入,我觉得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角度。
但是,还有一个角度,一个普通人自己内心的洪流可能跟历史的洪流有交集,但是未必认识或认同那个历史的洪流,就像杨百顺一样,他可能认为他村后的那条河流是重要的,而不是汹涌澎湃的历史的、血腥的、暴力的,革命的和反革命的洪流是重要的。
陈福民老师教育我,我很同意他的观点,一个作家选择写作的时候,是从易,还是从难。大海表面的波涛是非常汹涌的,写它是相对较容易的。但是它还有内部的涡流和潜流,写起来确实对于认知,需要一段时间。不仅评论家难以下嘴,作者写的时候也难以下笔。
另外,还有一个认识的角度,有时候我们分析作品的时候容易从抽象出来的概念出发,像《一句顶一万句》,只是说一个人找另外一个人,包括中国人的孤独,对不对,我觉得对。但是我觉得有人说,这本书讲的是中国人的人心是怎么安放的,更符合我当时写作的本意。
《一句顶一万句》中这百十个人的心是怎么不同地安放。一个法国的评论家就说,有一段他特别感动,吴摩西跟养女的关系比跟妻子的关系好多了,过去他不会说话,跟小孩特别说得来,两个人最爱干的一件事儿,就是一块拉面。这个小孩丢了以后,他一定要找到她。
韩国人关心的又是另外一个方面。他说你这里的县长好,第一他还做木匠,一个政治家如果有这个爱好,一定是好的,我们韩国总统都是政客。县长还喜欢听戏,而且听戏他不喜欢女人,喜欢男旦,但是他好像又不跟他干什么,两个人就在那手谈,下围棋,还不让戏子把衣服脱下来,还是彩妆。两人日常都不苟言笑,为了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真是好,人类心情的孤独。
出阿拉伯文《手机》的时候,他们特别喜欢的是这一段:两个人,经常一起背书包上学,一个没娘,一个娘傻,两个人常常端着矿灯,站在村后的山坡上往天上写字。一个爱写的字是:
娘,你不傻
另一个爱写的字是:
娘,你在哪儿
两行字,能在漆黑的天幕上停留五分钟。
《温故一九四二》出法文版的时候,法国人说,好的地方在于你写饿死300万人不是重点,重点是饿死了300万人以后,突然日本人来了,突然给灾民发放粮食,但是有一个前提,吃了粮食帮日本军队打中国的军队,这个粮食你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他说这个问题萨特也曾经提出来过,萨特写过一本书《德军占领下的巴黎》,占领前社会秩序特别差,德军占领后,反而好了,因为宵禁。另外法国男人对女士不讲礼貌,但德军特别讲礼貌,一个法国女人在公交车上从来没有人让座,但是德军却给她敬礼让座,坐还是不坐?萨特说这是个比德军占领巴黎更重要的问题。
作者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样的,起码从我来讲,我是清醒的,不是盲目的。一个大的概念,和一个个体生命对世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在谈内心世界的时候,一定跟新闻联播、跟历史洪流没有任何关系,谈的就是家长里短,这家长里短没有人认为它重要,我觉得它重要,能不能成立还需要历史认知的过程。
整理 罗皓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