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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文人一条街

作者:李冬君 2015-06-19 13:53

来源:经济观察报 所属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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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人的文化产业

  过去,上海有一条路,叫做四马路,总长不过1453米。这条路是一个开放的奇迹,我国近代文化产业,就在此兴起。在四马路及附近的望平街上,新生了无数报馆、书馆、印刷所。

  1872年,英商美查,在此创办中文报纸《申江新报》,即《申报》。从此,四海报人、笔士接踵而至,聚集于此,形成海派文域。在不到3里路长的马路上,他们竟然开了100多家私营的书报馆,有史以来,中国的文人,何尝有过这般盛世?上海四大报纸,《申报》、《新闻报》、《时报》、《神州日报》,都从这里印发;我国三大书局,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世界书局,也在此地出书。

  这里出的书,不仅有《四部备要》和《古今图书集成》等古籍,还有严复译的《天演论》和林纾译的《茶花女》,可谓古今兼收,中西合璧,既保留中国传统,又追求世界潮流。这里是文化的产业化基地,也是文人的自由化基地。在四马路上,他们有了选择的机会,文章不一定非要卖给帝王,思想有自己的市场。自由撰稿人从全国各地跑到四马路来,分享自由之思想的阳光。还有政客化了的文人,当然也包括了那些维新志士,他们也瞅准了文化产业带来的政治机会,来从事政治活动与传媒相结合的新型政治文化,可不,康、梁等人就跑到四马路来了。

  1898年,戊戌变法发生在北京,但维新的山雨,早已风满于四马路上。

  1895年,康有为“公车上书”未果,著《公车上书记》,来四马路出版,还在《申报》上做了广告。那窄窄的一条小广告,夹在两条卖“参茸海狗肾兴阳种子补身酒”和“参茸海狗肾扶阳种子丸”中间,很不起眼,似乎救国没有补肾重要。该书由四马路古香阁书庄经销,为了卖书,经销商在《申报》上刊登过6次广告,当时堪称盛举,可书却卖得不好,只好打折销售。开始,定价两角,打折时,大本4分,小本2分,经销者赔了,可康、梁却脱颖而出,这要归功于四马路上的文化产业。

  乘着《公车上书记》发行的东风,康有为在上海设立了“强学会”,会址就设在四马路上。初起时,朝野震动,天下响应,连李鸿章也捐银三千两,要求入会,居然被康有为拒绝。后来,由于“强学会”被禁,梁启超在北京主笔的“强学会”机关报《中外纪闻》,也随即被封,而上海“强学会”和《强学报》关闭时,尚有余款1200元,黄遵宪与汪康年商量,决定用余款创办《时务报》。于是,黄遵宪又捐了1000元,邹凌翰捐500元。黄、汪两人一起邀梁启超南下,梁遂于1896年3月,由京至沪。到了上海,他就在四马路住下,住址就在跑马厅附近的梅福里。

  报馆仍用“强学会”旧址,设在英租界四马路右路的望平街上,公推汪康年为经理,梁启超任主笔,撰稿人有严复、谭嗣同、容闳、麦孟华、徐勤、欧齐甲、章炳麟等,还聘了英、法、日文翻译。开设的栏目有论说、谕折、京外近事、中外杂志、域外报译等,以“域外报译”为重点。

  《时务报》为旬刊,每期1册,20多页,3万多字,连史纸,石印,使用当时最好的纸张,采用最先进的石印技术,那时,上海是中国近代出版中心,那个中心点,正在四马路上。

  传教的石印技术

  石印,1796年发明,由传教士带来,最早有1833年广州印的《各国消息》。

  我国古籍浩瀚,版本众多,一种书,往往有几种甚至十几种、几十种不同版本。类型有:稿本、写本、抄本、刻本、影刻本、增刻本、重修本、递修本、增修本、后印本、活字本、印本、蓝印本、套印本、钤印本、铜印本、石印本、影印本等。在雕版印书以前,书籍多为抄本,雕版印书始于唐,活字印刷起于宋,石印术传入中国,时间约在19世纪30年代。1833年,由美国传教士裨治文创办的《中国文库》杂志出版,其中提到英国传教士麦都思曾于1830-1831年间,在巴塔维亚(今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用石印术中文书籍,随后,来到澳门,在澳门设立了一个印刷所。

  已知最早石印中文书籍,是麦都思于1829年印的《东西史记和合》。现存最早的石印刊物,则是1838年由麦都思在广州主编的9月和10月两期中文月刊《各国消息》,现存2册于英伦。

  石印术的运用,先是方便了传教士,用以印制布道会小册子,因其简便,传教士本人即可印制,且不受文种限制,各种文字都能印,本应普及。但它传入中国之初,因清廷对传教活动的限制,石印术遂秘不示人,要待传教解禁以后,才跟着解放出来。不过,石板和油墨还得进口,所以,即使放开,也只能在广州、上海等城市发展起来,正是在上海,中国传统文人才跟着传教士进入了自媒体时代。

  中国最早接触西方印刷术的是广东人梁发,他早年到广州当雕版刻字学徒,被马礼逊雇用刻印《华英辞典》,1832年在广州刊印《劝世良言》,1833年用手工刻铅活字,排出中国最早的中文铅排本书籍,他的徒弟屈亚昂,跟英国传教士马礼逊的儿子马儒翰学石印术,是中国人第一个学会石印术的。1832年,马礼逊说:“我用印书的方法,已经把真理传得广而且远,亚昂已学会了石印术。”1834年出版的《中国文库》报道:“1833年5月1834年5月间广州发展到有二个石印所,并出版了一些小册子。”

  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后,上海开埠,次年,麦都思来到上海,开设“墨海书馆”,石印了《耶稣降世传》、《马太传福音注》等书。受其影响,英商美查开“点石斋印书局”,用手摇石印机,印制《圣论详解》、《康熙字典》。特别是《康熙字典》,数月之间销了10万部,该印书局为此获利颇丰。

  文化产业的兴起,要有印刷术来支持,有了蒸汽机加上石印术,才真正解决了文化产业赖以形成和发展的动力问题,仅靠中国传统的雕版印刷,文化的面貌只能呈现小商品的模样,表现为短缺状态。幸亏传教带来石印术,并且赶上了蒸汽机时代,当福音以工业文明的方式传播,通过文化产业的兴起来担待起拯救的使命时,谁能想到,它借了上海这方宝地,就在四马路上先来拯救中国文人呢?

  文人的政治转型

  梁启超到沪,筹备一番,《时务报》就正式与读者见面了。难能可贵的,是康、梁等人用报纸开始了一种崭新的政治。

  在中国传统的“君为臣纲”的政治文化中,“君”的政治是“圣旨政治”,“臣”的政治是“奏折政治”,而康、梁等人,在传统的奏折政治之外,利用报纸开始了一种新的政治。

  报纸的介入,刷新了传统政治,自觉不自觉就转换了政治角色,从面对皇上的奏折政治转向诉诸大众的传媒政治,从在朝廷作为臣子的政治转向在社会在报界的报人政治。作为臣的政治,康、梁无疑都是失败者,至于成王败寇,那就不必说了,即以变法言之,他们除了言论,并无实际建树。可作为报人政治,他们则是大赢家,康、梁成为变法的主角,多半是靠报纸吹出来的。

  就变法的实际情形而言,他们不仅比主政湖南的陈宝箴差得远,跟第一个上“开经济特科”折的严修比,也还差着那么一点,后来,梁启超就说“开经济特科”成为了“百日维新的原点”。可陈、严等人还在臣的政治立场上建言,而康、梁则超越了臣的政治立场,向全社会发言。

  当《公车上书》在报纸上打广告,康、梁因之而名满天下时,中国有几人知道严修这个名字?有几人知道他开了“百日维新的原点”?康、梁对于中国近代政治的贡献,不在于新政本身,而在于他们通过文化产业实现了中国近代文人的政治转型,两人以身作则,成为了转型范例。

  1896年,上海创刊《时务报》,次年,天津创办《国闻报》,虽然同为鼓吹变法的南北两“喉舌”,反差却很大。《时务报》一问世,就发行3000多份,后来增至12000多份,最高记录为17000多份,而《国闻报》创刊伊始,日发行1500份,旬刊《国闻汇编》,每期约五六百份。

  尽管《国闻报》创刊不久,就有西方人士评为中国最佳报纸,赞它所刊消息“确而速,又极多极详”,作为主笔的严复较之《时务报》主笔梁启超,同为一时之选,何以差距如此之大?有人从传播者、传播渠道、传播对象、政治环境等方面进行了比较,可关键在于宗旨,康、梁办报,是以报纸推动文人政治转型,而梁氏纵横捭阖的的文体、文风、文笔,尤其能够表达文人的政治转型。可梁主笔《中外纪闻》时,在北京,仅发两三千册,真是天时(京师)不如地利(租界),而“地利”(租界)更有“人和”——文化产业和读者。只有在四马路上,“时务”很快就能成为时尚,时尚决定发行量。

  梁氏后来在《清议报一百册祝辞》中,言及《时务报》说:“甲午挫后,《时务报》起,一时风靡海内,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

  《时务报》风行时,其中官销也不少。张之洞披阅之,以为“该报识见正大,议论切要,足以增广见闻,激发志气”,便源源不断捐款赞助《时务报》。还要求将《时务报》,每期都要寄送至“所有湖北全省文武大小各衙门”。起初,他奉梁启超为座上宾,后来发现,他与康、梁大相径庭。虽然都主张变法,但康是古为今用的“改制”路线,张是洋为中用的“西用”路线,张的办报宗旨还是臣的“奏折政治”的延伸,而康、梁则已转向报人的“传媒政治”,变法尚未开始,这两条路线就斗争起来。

  《时务报》经理汪康年是张的幕僚,而主笔梁启超是康的门生,因此,该报的后台老板实际上是康、张二人。后台有分歧,梁与汪难免貌合神离。《时务报》上,汪康年曾发表“民权”之文,张即劝诫:千万不可动笔,实做经理二字。要汪“常存君国之念,勿惑于邪说,勿误于迷途。”梁启超《知耻学会叙》一文发表,张阅后以为“太悖谬”,命“速告湘省送报之人,此册千万勿送。”梁极愤慨,以为张拥资自居,视其为佣工。遂愤而出走,从五十五册以后,《时务报》就再也没有他的文章了。

  李提摩太这样评价说:它从最初就是一个灿烂的胜利,震动了整个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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