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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杂文其实带有“稳健性”和“中庸性”?

作者:代田智明 2015-07-23 18:23

来源:东方历史评论 所属学科:全部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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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鲁迅“杂文”,大家常常指出其骂人的激烈与内容的偏激。现在不提骂人话,从内容方面来说,典型的偏激例子恐怕数其著名的《青年必读书》里的一文: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对现代一般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一说法也不无偏向。现在按某些批判鲁迅的人的说法,鲁迅在世时即使不似廖沫沙所批判的“买办”,至少也算得上“西欧中心主义者”。但是,略显意外的是,当笔者阅读鲁迅1934年“大众语论争”时的有关翻译以及杂文时,却发现鲁迅的位置、立场其实并不过激,甚至相反地,还不无稳健而务实的色彩。假如把这个色彩称为“中庸”,黄泉下的鲁迅一定会反对,因为他不喜欢儒教。但是那时他确是很讲究自己所身处之“此时此刻”的有效的现实性的。笔者以为,鲁迅是拒绝了“时势”“永远”“彻底”之类的词汇的,借此,他拒绝了自己化身为绝对者之类的思想态度。在这里可以看到晚年鲁迅达到的新的知识分子形象。

  “大众语论争”与鲁迅的位置

  三十年代随着国民党政府的民族国家建构之展开,因日本的侵略而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学界、教育界对古典文化的关心变得明显。因此,1934 年的文坛出现了对立:一方提倡“文言复兴”,一方如林语堂则提倡“小品文”“语录体”。当然这两个倾向都为左派所批评。陈子展提出,以前为了去除文言之病而不得不提倡白话文,现在则为了纠正白话文之病也只有提倡“大众语”“大众语文”了。

  文白的论战已经决出胜负:“文言复兴”的口号没有特别的影响。“这种大势所趋,自然站在没落下去的某方面无论个人或他所属的某一阶层,虽然还能够来几次挣扎,最后的胜利却不会他们的”。胡愈之也说“凡是代表这社会层的一切文化——哲学、道德、教育、法律、恋爱观、文学、艺术——也没落的过程中。代表这社会层的意识的语文,自然也没有例外的”。可以说,视语文为上层建筑,视文言为地主、资产阶级之物,将白话作为小资之所属,将大众语当作无产阶级的语言。这种言说本身其实就是现代进步主义的说法,亦即历史阶段论的说法。

  鲁迅当然不是反对大众语。其实他反倒是为了实现大众语,提出了该如何准备、现在该做什么等问题。我要指出的是,鲁迅在《文外文谈》等文章中主张书写拉丁化。“现在只还有‘书法拉丁化’的一条路。这和大众语文是分不开的”。听到竟然曾经要废弃汉字,近年留学日本的青年中国留学生也许会有些吃惊,可是,当时在美国的赵元任,以及曾在苏联留学的瞿秋白,他们都在探讨以拼音表记汉语,周恩来也讲了计划要花一百多年的时间,将汉字改成拉丁字母。以今天的情况来看, 不能不说,鲁迅的周全准备是白费了。可是,在此我要讲的不是拉丁化的功罪,而是想指出,鲁迅是如何倾心于这样的一幅远景:有一天,全中国的人民可以自由地用共通语去讲、听、写、看,可以彼此了无障碍地进行交流。比如说汉语口语“要分为多少区,每区又分为小区(譬如绍兴一个地方,至少也得分为四小区),写作之初,纯用其地的方言,但是,人们是要前进的,那时原有方言一定不够,就只好采用白话,欧字,甚而至于语法。但,在交通繁盛,言语混杂的地方,又有一种语文,是比较普通的东西,它已经采用着新字汇,我想,这就是‘大众话’的雏形,它的字汇与语法,即可以输进穷乡僻壤去”。

  别的杂文里还有一节很渐进性的说法。鲁迅提出这样的方案:“开手时,像日本文那样,只留一点名词之类的汉字,而助词,感叹词,后来连形容词,动词也都用拉丁拼音写,那么,不但顺眼,对于了解也容易的远了。”就要说鲁迅设想新的汉语也采取日文式的汉字假名混交体。

  鲁迅一方面不赞成全面地否定五四白话文,这一五四白话文也许将来会消失的。这样的论调“是立论极高,使大众话悬空,做不得;别一方面,借此攻击他当面的大敌——白话”[6 - 80]。“要大众语未成,白话先倒,让他在这空场上夸海口的,其实也还是文言文的好朋友”。鲁迅提高警惕说,帮助这样“远交近攻”的做法即是“会自己缴了自己的械”[6 - 80]。鲁迅还对欧化文讲“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文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主张为了消除汉语口语的含糊性而令汉语精确化,就要吸取欧化词汇、文法。因为这一类的见解,有的民族主义者误认为鲁迅主张取消汉语,骂他是“买办心理”“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其实,我们俯瞰文坛整体情况,可以看到鲁迅的立场决不是狂热偏激的,而是真正现实的、有建设性的、稳健的。可以说他看准大众语将来必会形成,甚至看准了它会成为文言、白话文的媒介语言。

  为了将被淘汰的“中间项”而奋斗

  这时,发生了有关翻译文体与方法的小小论争。这里有两点问题:一个是有关翻译文体的问题,还有一个是“重译”的问题。现在简单介绍一下前一个问题。鲁迅对翻译的态度原来是重视“直译式”的,因为很多中国知识分子脱不了中国传统的文言,应该给五四书写文体加上新的因素,给口语性书写文体加上论理性。他想,白话文既然是过渡性的文体,与其考虑到读者的困难,不如积极接受异文化的思考。文体语法即是文化思考的基础。在现在的翻译理论中,近年来越来越倾向于“直译式”翻译,这是因为语言总是处于流动中,不仅为了开启新的语言世界,也为了将负载着不同文化的语言真正作为他者去接受,如果翻译成通俗易懂的母语,往往容易失却与自己文化不同的异文化特征,在此意义上,“意译式”的翻译对了解“他者性”来说,是很不合适的。

  这里应当重视的是后一个问题,对此鲁迅和穆木天之间存在着一些笔墨争战。穆木天说“间接翻译,是一种滑头办法。如果不得已时,是可以许可的。但是,避难就易,是不可以的”,“我们作翻译时,须有权变的办法,但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是不能忽视的。我们在不得已的条件下自然是要容许,甚且要求间接翻译,但是,我们也要防止那些阻碍真实的直接翻译本的间接译出的劣货”。

  鲁迅对这样观点反对说,虽然懂英文、法文、日文的人比较多,可是懂其他外语的很少,要从事翻译工作的人就更少。如果可以阅读有几种译本,间接翻译也有时就会比直接翻译还精确。关于翻译道路,“暂不必有严峻的堡垒”,对翻译的批评应该重视。在这里,为了接受西欧的思想资源,与大众语论争一样,可以看到鲁迅保持着现实而稳健的立场。他还讲:“木天先生要译者‘自知’,用自己的长处,译成‘一劳永逸’的书。要不然,还是不动手的好。这就是说,与其来种荆棘,不如留下一片白地,让别的好园丁来种可以永久观赏的佳花。但是,‘一劳永逸’的话,有时有的,而‘一劳永逸’的事却极少”。仍然这还是鲁迅的尖锐的笔法,使穆木天的主张显得极端,与别的杂文里写的一样,“太做不行,不做又不行”。这里鲜明地表现出了他现实性态度。而且对鲁迅来说,“此刻现在”是很重要的,他强调完全反对一种要求在“永久”之余,就不做当面的工作那样的态度。在别的文章里也这样说,“一有变化,即非永久,说文学独有仙骨,是做梦的人们的梦话”。所以,鲁迅的立场恒常在于过渡期,在于中间项,在于媒介物。因此过了一会儿,在话柄和上下文都不一样的情况下,田汉骂鲁迅是“调和派”,这说法从全体的倾向来看不能说完全冤枉。

  鲁迅这样的态度,按照竹内好、丸山升的说法,可以说是启蒙性的现实主义。可是应该指出,对这种态度鲁迅自己已有了一些觉悟。“待到将来各种名作有了直接译本,则重译本便是应该的时候”。大众语也好,重译也罢,鲁迅认为,它们早晚一定会被淘汰,难逃灭亡的命运。反而说这淘汰灭亡便是中国社会“进步”的证明。不能淘汰,永远继续的话,只是“后退”而已。为了真正被淘汰的,此刻现在,就要尽力去做,这就不是在这个时期鲁迅的思想态度吗?

  从《门外文谈》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门外文谈》是在《申报·自由谈》上连载半个月的杂文。再仔细点看,我们就会发现鲁迅对知识分子的说法在前半和后半有着微妙的区别。能跳过汉字难解之栏的叫做“士大夫”,他们为此维持特权、骄傲和尊严。但到后半,“几个读书人在书房里商量出来的‘文字大众化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的”,“因为他们不是看轻了大众,就是看轻了自己,仍就犯着古之读书人的老毛病”,“‘大众’其实也并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但接着有“觉悟的读书人”的说法[同上],最后有:“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的说法[同上],同时列举着“智识者”该有的性质。“智识者”这个说法在鲁迅的文本上已出现过几次,可以说差不多与现代汉语中的“知识分子”一样,是中立性的词汇,但是也略带贬意。例如“正在讽刺这一流所谓有教育的智识者社会”“小资产阶级的智识者的动摇和自私”“新的智识者登了场,……总还不脱古之英雄和才气”等等。但在这里还附加“觉悟”的形容,给以肯定的意思。加上“他‘智识者’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6 - 104 ~ 105]。在这里,我们不妨想定鲁迅建立了该有的知识分子形象。

  这样的“觉悟的智识者”在中国的系谱上并非不曾有过。鲁迅不也在紧跟的杂文里将其称为“中国的脊梁”?他们里“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扑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要论中国人,必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关于“中国的脊梁”也许与刚发生的韦素园去世有关。“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当然鲁迅更深刻意识到的无疑是,反清革命以来的无数的牺牲。以秋瑾为代表的革命人士、在三一八事件牺牲的女学生、四一二政变后被肃清的共产党员,还有“左联五烈士”等等,这些死者才是“中国的脊梁”,与他们面对面,正是令鲁迅用笔墨坚持斗争的理由。对这个问题, 竹内好和伊藤虎丸等已有论辩。但笔者认为,鲁迅的言论被自己还活着的负疚所驱动。拒绝“永远”和“彻底”,以现实性的态度,甚至乍看之下显得像“调和派”的“稳健”立场,即使将来会被“淘汰”,“此刻现在”不做应做的事,将来就肯定没有“进步”—— 鲁迅之所为,正是在这一信念的驱动之下。在某种意义上,他将来“没落”的命运也是他的必然。

  最后让我拾起鲁迅对于也在这一时期去世、五四时期曾经是同志的刘半农的追悼文,以作为拙作的总结。“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这样批评后在别的杂文里还加上几句说:“我这里(对刘半农)所用的是普通所谓‘趋时’中的一部分:‘前驱’的意思。他虽然自认‘没落’其实是战斗过来的”。最后一句,极端点儿说,对鲁迅自身也是部分适用的。

  2014年6月8日于寓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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