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市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海妖，它起起落落的股票价格指数，恰似海妖高高低低的歌声，无时不刻都在蛊惑人们。股市的魅力，正如赌场之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满神秘和不可测。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朗西埃总结过：浪漫主义的海妖以各种形象示人，并能够在任何一个地方居留——轮船的汽笛、歌剧院走廊中的老式雨伞或股票交易价格。
瓦尔特·本雅明这位细致的资本主义社会观察家对此自然颇多体会。在他未完成的《拱廊计划》中，就有不少谈论股市的片段，书中甚至辟有一节集中阐发。本雅明的旁征博引带给读者许多开脑洞的片段，比如，他引用迷人的保罗·瓦莱里说观念之变：“在拿破仑时代，电力供应几乎同罗马帝国提比略时代的基督教一样重要……(现在)一位‘马基雅维利’或‘黎塞留’最深刻的思想，其价值差可与股市投资提示相比拟。”
阅读《拱廊计划》，我们还知道，原来法国女性最初不得进入证券交易所，一本名为《第二帝国下巴黎的巨变》的书曾写道：女人们“聚合在交易所门口，从各种渠道打听股票价格，并通过铁窗栅向其经纪人下达买卖指令”。这个画面，活脱脱是马奈笔下的“现代生活的画像”。
而在其相对完整的著作《巴黎，19世纪的首都》中，本雅明对股市的描述只留下少数几处，其中最重要的是谈论那些成长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dandy”(浪子，花花公子)。本雅明认为，dandy这个形象是“在世界贸易中充当领袖的英国人的创造”，“遍布全球的贸易网掌握在伦敦股票交易所那些人手中;这个网络能够感受到最变化多端的、最频繁的、最无法预料的颤动”。这段描述非常有趣：这样看来，伦敦股票交易所的dandy们形如蜘蛛，可谓今天所说的“大数据”处理之鼻祖了。
二十世纪伟大的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在成就文名之前，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这样的dandy，至少文坛前辈纪德就曾凭其耳食，将他判为一位愚蠢的“右翼纨绔子弟”。他着迷股票不是什么新鲜事，据爱德蒙·怀特所写的《普鲁斯特传》描述，在母亲珍妮·威尔去世后(珍妮本人就是一位犹太裔股票经纪人的女儿)，“小马塞尔”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这让他开始用度阔绰。病痛妨害了他的行动，于是当这位深居简出的人掌握了钱财之后，便成了奇特的股票玩家。普鲁斯特都会买入哪些股票呢?跟“理性经济人”不同，他专挑那些名字饱含诗意和异国情调的股票，以弥补自己不能亲往旅游的遗憾，比如“坦桑尼亚铁路”、“澳大利亚金矿”之类，更离谱的是，他常常高买低卖，其亏损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股市这种蛊惑人心的神秘，往往容易摇身一变为绝望。西班牙诗人洛尔迦描绘过股市崩盘时人心的绝望。1929年10月美国股市崩坏时，洛尔迦正在纽约。“黑色星期四”那天，他漫游华尔街，一路目击六个人的自杀，诗人大骇，并悟到“真正死亡的感觉，那就是无希望的死”。股灾让洛尔迦在纽约感到了城市生活的痛苦折磨和人们的贪婪自私，在给父母的书信中，他写道：“这景象给了我美国文明的一个新版本……我冷血看待这一切，我很高兴我是目击者。”
洛尔迦只是旁观者，而这场股灾中，更有不少大作家被卷入，资产大为缩水，诗人叶芝便是其中一位。1923年，叶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书大为畅销，由此攒下不少钱。叶芝当时还担任货币委员会的主席，主持设计了爱尔兰独立之后的第一批货币。1929年之后，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危机和爱尔兰经济的不景气，他用诺奖奖金所做的投资几乎全部蒸发，与妹妹伊丽莎白创建的库拉出版社也差点倒闭。不过幸好他最后挺了过来。晚年的叶芝非常高产，创作不休一直到1939年去世。“股市不幸诗家幸”，这也是股市丕变对文学史的一大贡献……
其他诗人中，去世距今正好六十周年的华莱士·史蒂文斯似乎对股市颇有造诣。在诗歌与股市交易中，他看到了两者的共同点。“诗歌之妙，其秘密难以言明”，在1935年与其编辑的通信中，史蒂文斯说，“正如股市，影响它的东西太多了。”
三年后，美国新批评派的重要人物克林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潘·沃伦在合著的《理解诗歌》(第一版)也使用了这个比喻，但换了一层意思，他们认为，对诗歌的感受永远不可能化约成某些特定的知识，比如披阅股市详细报道所得到的知识。不过，他们同样会认为，诗歌和股市都是自成一体的系统，其运行时能被体验，但正如人们无法有效计划股市一样，诗歌也不可能化约成任何命题式的陈述，这也正是史蒂文斯早先提出的“秘密难以言明”一说。
经济学家凯恩斯曾指出，股市中由于不确定性不可逃避的事实，“所有的考量思虑都进入市场评价中，于是它就跟预期的产出没有关系了”。这似乎是对普鲁斯特投资行为的一个注解，也可说是史蒂文斯的诗歌观。有趣的是，史蒂文斯在股票市场中有过许多体验，他认为股市同诗歌一样具有难以描述的“述行性”(performativity)。这位大半辈子供职于一家保险公司的大诗人就曾宣称：“金钱是一种诗歌。”
不过以上这些很难说对普通人炒股有何真正的启发。若想听听文学家的意见，可能还是马克·吐温说得好，在短篇小说《傻瓜威尔逊的悲剧》中，他写道：“十月，那是炒股最危险的月份;其他危险的月份有七月、一月、九月，四月、十一月、五月、三月、六月、十二月、八月和二月。”
